改革開放兩大精髓:搞對激勵,讓市場發(fā)揮作用
——專訪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錢穎一
中國改革的成就到底是怎樣的呢?兼具中外視角的經濟學者,能給我們帶來哪些有啟發(fā)的見解呢?近日,《第一財經日報》與第一財經頻道《經濟學人》節(jié)目聯(lián)合采訪了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錢穎一。
1 改革主旋律是減少政府干預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有關改革開放30年,有一些有趣的說法。比如有人認為,中國改革開放30年成就巨大,是因為政府起了特別大的作用,跟其他國家的改革很不一樣,對此你怎么看?
錢穎一:中國改革開放30年中,政府的重要作用是顯然的。不過,要想真正認識改革開放過程中,發(fā)生變化的究竟是什么,就必須回顧改革開放之前(的情形)。從1958年到1978年,基本上是計劃經濟。那個時候,政府是無所不管的,沒有民營經濟,沒有市場,多的是計劃指令。中國的經濟在那個時間段里,發(fā)展得很不理想,有很多波折。由此來看,改革開放重要的新舉措是什么呢?我想應該是政府減少了干預,發(fā)揮了人的積極性,發(fā)揮了企業(yè)的積極性,發(fā)揮了地方政府的積極性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就是說,政府的作用發(fā)生了改變?
錢穎一:是的。所以我認為改革開放的新變化,其主旋律是減少政府干預,充分發(fā)揮人的積極性。這并不否認政府在改革中的作用,一點都不否認。但是我們應該看到,改革之后與改革之前相比,主要變化是減少政府的干預,讓市場發(fā)揮更大的作用,甚至發(fā)揮基本的作用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也有一些人認為,在中國改革的過程中,政府發(fā)揮了一個巨大的作用,就是制度建設的作用。
錢穎一:政府在制度建設中的確是起到重要作用的,但制度也不完全是靠政府建設起來的。許多情況下,制度建設是上下互動的結果。比如聯(lián)產承包制,就是從安徽小崗村的農民開始的,然后逐步地推廣。政府在推廣中起了很大作用,但是許多這樣的制度創(chuàng)新是自下而上的。
固然,自上而下的制度創(chuàng)新也有不少。例如一些財稅制度的改革、金融體制監(jiān)管的改革。但是這些制度創(chuàng)新之所以被提上議事日程,往往是因為經濟活動的變化在先,而政府要順應市場的變化,作出反應。所以不能說制度創(chuàng)新全靠政府。
2 以文化特性解釋增長需謹慎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有不少人說,中國改革30年來所取得的經濟增長是一個奇跡,世界經濟史上很少有這么長時間持續(xù)高增長的先例。對此你似乎有不同看法?
錢穎一:應該說中國改革開放30年取得的經濟上的成績,是舉世矚目的。作為中國人是應該引以為自豪的。但是如果我們看得更寬一些,也就是說不光看中國,也看看周邊的地區(qū)和國家,或者是整個世界,那么我們會發(fā)現9%~10%、持續(xù)二三十年的增長,中國并不是第一例。在我們之前,像日本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韓國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還有新加坡等,都有過類似的經歷。當然中國比這些經濟體規(guī)模大得多,這是不太一樣的地方。但是從持續(xù)的高速增長來講,中國并不是第一例。而且,中國增長的一些基本因素,比如說高儲蓄、高投資、注重基礎教育、對外開放,這些因素在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(qū)高增長的階段也發(fā)揮過顯著作用。因此中國并不是一個特例,而是符合發(fā)展的一般規(guī)律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是不是可以說上述因素在亞洲國家和地區(qū)比較普遍,存在一種獨特的亞洲價值觀?這種亞洲價值觀對亞洲和中國經濟的增長有一種推動力,在西方比較少見?
錢穎一:這是一個談論了很久的話題,我想可以這么說,大家都看到了一些共同點或者規(guī)律,就是亞洲的一些國家和地區(qū),都實現了比較高速的增長。人們想探究這是為什么,簡單的一個聯(lián)想,就是亞洲有獨特的文化。但是要想在文化和經濟表現之間建立起聯(lián)系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我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,大家的說法全是反過來的,說為什么亞洲國家的發(fā)展不能跟西方比,就因為亞洲文化。現在,因為亞洲經濟表現好,就馬上說這也是因為亞洲文化。所以,我覺得這都過于簡單了。我們看到亞洲的一些國家和地區(qū)儲蓄率都很高,比如在20%、30%,中國現在到了40%,而其他一些國家,拉美、印度,過去只有10%左右。人們很自然就會問,是不是因為文化差別呢?但是別急,你看看過去幾年,印度的儲蓄率也上升到了30%,拉美的儲蓄率也上升到20%左右,那到底是文化的作用,還是有其他的未知因素也在發(fā)揮作用呢?我覺得簡單地歸于文化,是一個比較懶惰的做法。我并不是否認文化的作用,但問題是文化的哪一部分起了作用呢?
中國文化對中國經濟增長到底起到什么樣的作用,這種作用是不是中國獨有的,是一個很深刻的話題,需要進一步去研究、去理解。現在已有的研究,我覺得不夠,還不足以令人信服。
3 改革精髓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中國30年改革開放,應該說還是比較成功的。如果要概括成功的主要因素,你會選哪些因素?
錢穎一:今年是改革開放30年,如何詮釋改革開放的精髓,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。按我個人的理解,中國改革的精髓在于兩個方面,一是把激勵搞對,二是讓市場發(fā)揮作用。把激勵搞對,有各種各樣的形式,產權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制度安排。改革最初階段引入的承包制,后來討論很多的公司治理等,都是為了把激勵搞對。讓市場發(fā)揮作用之所以重要,是因為僅僅有很強的激勵還不足以發(fā)展經濟——整個經濟是由千百萬人組成的,如何使每一個人的利己行為轉化為全社會的福利,需要協(xié)調。市場通過價格、競爭等,能夠使個人分散的活動增進社會的福利。這兩條缺一不可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雖說這兩條缺一不可,但在改革的實際過程中,先解決產權問題還是先建立市場機制卻爭論了很多年,這又是為什么呢?
錢穎一:我覺得,你提到的這種爭論,不單是理論上產權優(yōu)先還是市場優(yōu)先的問題。因為改革在實際過程中,要面臨很多制約因素。所以在某些階段,解決激勵、解決產權所帶來的社會收益可能更大。在另一些階段,讓市場發(fā)揮更大的作用所帶來的社會收益可能更大。除了考慮一定階段下的收益,還要考慮一定階段下引入這種或那種改革所可能帶來的成本。說到底是一個收益和成本的衡量。從理論上說,一個運行良好的市場經濟,應該是激勵和市場的作用,都能夠發(fā)揮得很好。說起來簡單,實現起來并不容易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改革和開放是否有主次關系或者先后次序?比如有人認為金融業(yè)應該改革在先、開放在后,過早開放有風險。你怎么看?
錢穎一:很難說改革和開放是一個簡單的先后次序。我可以給你舉出改革促進開放的例子,也可以給你舉出開放促進改革的例子。過早開放有風險,固然是一種可能,但另一種可能是,不開放難以推動改革。比如銀行改革,現在我們發(fā)現中國的銀行比5年前有了長足的進步,特別是在這次金融危機中相對來講比較穩(wěn)定。但是這個改革的成果是怎么實現的?在很大程度上,是因為我們加入WTO,承諾2006年底金融業(yè)要有一定程度的開放,才使得中央下決心對大型國有銀行做體制上的改變,注資、股份制、重組、上市等。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,開放促進了改革。改革與開放,其實是相輔相成的。 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但可能也有人認為,就是因為中國金融業(yè)還不夠開放,所以在這次金融危機中受到的沖擊較小。回想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,假設當時我國的資本項目完全開放,銀行業(yè)比現在開放程度更高,那么中國也會和亞洲許多國家一起受到重創(chuàng)。這個觀點你怎么看?
錢穎一:有一個明顯的道理:如果你不出門,自然就不會被雨淋到。但問題是你不出門,也享受不到陽光。在亞洲金融危機和當前的全球金融危機中,中國金融業(yè)相對比較穩(wěn)定,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中國金融業(yè)還不像其他國家那么開放,這么說是有道理的。但如何判斷,中國是應該繼續(xù)保持這種相對不開放,還是說要繼續(xù)推進開放,則是另外一件事。我認為繼續(xù)推進開放,好處遠遠大于成本。
4 好市場與壞市場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你曾經說過,有好的市場經濟,也有壞的市場經濟。對此有些人提出不同看法,說市場經濟就是市場經濟,沒什么好、壞之分。你有何回應?
錢穎一:這是對市場經濟的不同理解。當時我提出這個觀點的時候,大家的討論都是集中在計劃與市場。計劃是一種體制,就是資源的配置,需要由中央統(tǒng)一部署;市場是另一種體制,大體上是企業(yè)、家庭、個人自己作出配置資源的決策。為了不在計劃經濟里繞圈子,大家都認同一定要有市場經濟。但認同市場經濟以后,同樣也會提出一個問題,為什么這么多市場經濟,有些搞得比較好,多數搞得不太好?
這里就會牽扯到一個問題,即需要什么樣的制度來保證市場經濟表現比較好。達不到這些要求,它可能搞得就不好。我提出好的市場經濟、壞的市場經濟,主要是針對這個問題。尤其是我們現在都認同市場經濟了,這個問題就更有意義。我們要探究什么樣的制度安排,能夠使市場經濟發(fā)揮出最好的作用,能夠使它在增長以及其他方面都表現良好。而為什么很多國家和地區(qū),在相當長的時間內,雖然也是市場經濟,但是表現不盡如人意。只有這樣,對理解市場經濟的發(fā)展、展望將來的政策才會有幫助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你認為好的市場經濟應該有哪幾個要素?
錢穎一:這有好幾個層次。這個問題同增長理論在過去幾十年中的演變是很有關系的。最開始經濟學家認為某幾個基本要素非常重要,比如投資、人力資本、勞動力的增長等。后來在這個基礎上增加了技術創(chuàng)新、技術進步等要素。后來經濟學家又發(fā)現,這還不夠,制度很重要。再后來把一些文化的因素也加進去了。這是對經濟發(fā)展認識的不斷深化。現在,大家一般認為制度因素很重要。過去認為資源很重要,后來發(fā)現很多資源很豐富的國家或地區(qū),經濟發(fā)展都不盡如人意。而東亞,包括中國,這個資源尤其是人均資源相對貧乏的地區(qū),反而發(fā)展得比較快。這其中很重要的是制度因素。
5 中國經濟還有增長潛力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由于內外沖擊的影響,當前中國經濟面臨相當嚴峻的挑戰(zhàn),可以說眼前有一個“坎兒”。有一些人認為中國經濟無大礙,至少還能有20年到30年的高速增長;也有很多人認為這個“坎兒”還是非常嚴峻的,因為之前的增長方式已經不可持續(xù)了,未來如果沒有一個大的突破,要保持過去若干年那樣的高速增長是比較困難的。你對中國未來經濟增長有何展望?
錢穎一:過去20年,每年我們都聽到一些經濟學家說,“今年是‘坎兒’”。
客觀地來看,這兩種極端的看法,都不十分可靠。我覺得中國還會有一段時間——具體多長很難說,可能有10年左右——還會有比較高速增長的潛力。原因很簡單,就是中國現在整體而言,還是一個人均收入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國家。收入比較低的國家,資本整體存量比較少,所以在別的因素相同的情況下,資本的邊際回報率會比較高。高速公路、機場、鐵路還有不少需要建,住宅市場還有很大的空間,包括機器設備等都還有很大的增長余地。所以,說中國經濟現在已經喪失了增長后勁,我覺得不現實。但是不是因為中國過去30年搞得這么好,下一個30年也能維持這么高速的增長呢?我覺得也不一定。原因也是同樣:在未來30年中的某一個時候,中國會超越世界的平均水平,成為中等收入國家。到那時候,增長速度自然要放慢,這是一個必然的規(guī)律。到時候會有一些現在所沒有的新的挑戰(zhàn)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大約是什么時候?
錢穎一:這個很難說。有不少經濟學家建立過不少模型,就我所見,有的說到2015年,也有的說到2018年。用來做預測的數據,都是歷史數據,歷史數據對預測未來是有一定用處,但要用它準確地預測未來,還是有困難的。很多的變化,例如技術的變化,是很難預測的。這次金融危機中就體現了這種困難,分析師們用的全是過去的數據,但一些技術創(chuàng)新,沒有辦法體現出來。在整體經濟發(fā)展這個層次也有類似的困難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是不是從經濟的幾個基本要素,更容易看出經濟增長的潛力?比如說勞動力,有很多人認為2015年、2018年或者2020年,中國的勞動力供應會遇到拐點。你對此有何預測?
錢穎一:關于中國的勞動力,我沒有做過定量分析,沒有辦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結果。就我了解到的來說,某一個年齡段、某一類型的勞動力是比較緊缺的。比如18歲到22歲之間的女性工人,可能比較短缺。但這種短缺是可以通過市場的資源配置得到緩解的,畢竟不是全面短缺。
6 美國金融危機,此國有化非彼國有化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人們現在經常拿中國和美國來作比較,例如有人說中國在某一天就超過美國了。當前的金融危機似乎又讓大家很有信心,有人說你看美國不行了,中國還是生機勃勃。你認為目前中國和美國的經濟狀況,能不能作這種比較?
錢穎一:首先我想說,中國人喜歡拿美國作比較,或者只拿美國作比較,是有歷史和文化原因的。因為中國在歷史上,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世界上最強的、GDP總量最大的國家之一。只是最近200年才失掉這個地位。所以中國人的心態(tài)是,我們有理由追求世界第一。有這樣的這種志向,實際上是一件好事情。但是在分析問題的時候,還是應當有平常心。實事求是地講,中國目前的經濟增長速度是比較快,美國也的確遇到了一些困難和問題,但兩個經濟體畢竟是處于非常不同的發(fā)展階段。按人均收入指標來看,中國現在的水平大致是美國100年前的水平。所以與其跟美國現在比,我覺得更有啟發(fā)意義的是,跟美國80年前或者100年前進行比較。因為碰到的問題也很相似,像腐敗問題、政府的監(jiān)管問題等。關注現在的美國也是應該的,可以了解成熟的經濟體會碰到哪些問題,尤其是我們如何追趕。總之不應該脫離我們現在的基本國情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在當前國際金融危機的背景下,有一種看法認為,美國之所以爆發(fā)那么嚴重的危機,就是因為自由資本主義過頭了,所以美國現在需要更多的國家干預,比如對金融機構進行國有化。你對這種觀點怎么看?
錢穎一:我覺得用“國有化”這個詞本身就有一點誤導性。在危機的時候,各方面都自顧不暇,如果沒有人出來做“最后貸款人”,危機就會沒完沒了。現代金融中,承擔“最后貸款人”這個責任的,通常是政府(還有比如IMF這樣的國際組織)。在這次危機中,“最后貸款人”的職責就意味著,政府要出面向市場提供流動性。為了提供流動性,使整個經濟再運轉起來,必須注資。注資的結果,當然是增加了政府所持有的股份。但是也應注意到,西方國家在實施政府注資的時候,政府所獲得的股份,往往是不包括控制權的一種所有權。這是個很明顯的信號,說明目前的所謂“國有化”只是一個措施。所以,“國有化”這個詞用在這里是不太妥當的,至少不應理解為中國人所慣于理解的那種“國有化”。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也有一些人認為,這次金融危機,中國沒受到最直接的沖擊,恰恰是因為中國金融業(yè)開放程度低,或者政府對金融業(yè)的控制力很強;而美國出現那么大的麻煩,就是因為美國政府力量太弱了,所以現在美國也需要加強。你對此怎么看?
錢穎一:至少是太簡單化了,我覺得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。比如中國的銀行,國家現在持股水平是70%,跟國外完全私有的銀行比,政府持股的比例是很高的;但如果跟過去比,過去是——就5年前都還是——國家持股100%。5年過來,從100%降到了70%,而我國銀行的表現,應該說比5年前有了很大的進步。如果這樣來分析,可以說減少政府在銀行中的股份,能夠讓股權多樣化,是促進銀行業(yè)績上升很重要的一種手段。
7 30年后的中國
《第一財經日報》:你是否可以為我們展望一下,30年后中國會怎么樣?
錢穎一:30年前,可能沒有人能想到中國今天會是這個樣子。同樣的道理,今天也很難想象30年后中國會是什么樣。但有幾件事情我想可以肯定:如果不出意外,中國一定會變成中等收入國家;中國肯定比現在更開放。
但隨之而來的問題也會有很多。比如剛才我提到過,中等收入國家有5%、6%的增長就很了不起了。我們過去30年習慣了9%(的速度),一到8%就緊張。
成為中等收入國家以后,絕大多數人都要住到城市里了,中國歷史上從來都是多數人在農村的,這就是幾千年來第一次中國多數人住在城里了,會有一系列經濟和社會問題。
開放也會帶來挑戰(zhàn),我們現在的開放程度相當之大。但我們也知道了,開放會帶來很多不穩(wěn)定因素。開放給中國帶來了巨大的收益,這個是有目共睹。但是有巨大的收益,一定會有它的成本和代價。這些問題,我覺得都是繞不過去的,需要我們中長期的關注和研究。
(本文由本報編委楊燕青電視對話錢穎一錄音整理而成,馬俊整理)
來源:第一財經日報 2008年12月01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