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羨林:夫人一輩子也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

季羨林近影
2009年1月25日下午,解放軍301總醫(yī)院季羨林先生的病房里喜氣洋洋。墻上橫掛起長長的一串紅色“福”字剪紙。牛年來了,季老的床頭掛上一只憨態(tài)可掬的紅色絨布小牛。精神矍鑠的季先生管自己今年病房里的春節(jié)大菜叫做:“團團圓圓”。季羨林一家包了喜迎團圓年的餃子。季先生品嘗完了“團團圓圓”以后,又其樂融融吟出兩句古詩:“一年將盡夜,萬里未歸人……”
布衣情懷
按照中國老百姓講究虛齡的傳統(tǒng)說法,季羨林先生今年99歲了。因為健康關(guān)系季先生住在北京解放軍301醫(yī)院已有幾年了。季先生現(xiàn)在身居恒溫病房,病房的門廳里擺放著一幅與溫總理的合影,溫家寶總理已經(jīng)多次來醫(yī)院探視季羨林。季老的桌旁立著一尊屈原的塑像,正墻上有馮其庸的一幅書法:“道德文章警頑聲”。季先生身穿白色條紋病裝,談笑如常,思路敏捷,應(yīng)答自如。現(xiàn)在季先生基本不親手動筆寫作了。臨別時我們想與季先生合影留念,先生欣然點頭應(yīng)允。記得1998年北大百年之際,編輯了一套北大老學者隨筆《七星文叢》,到朗潤園向季先生求序,擔心季先生身心勞累,預先起草了一篇底稿送去。過了半個月再去北大取稿時發(fā)現(xiàn),季羨林先生完全重新寫了序言,老人誠懇地笑言:“自己的文章要寫就自己動筆寫,要不就不寫。”
千禧年前后,我們組織了一套老文化人隨筆《空靈書系十冊》,收入季羨林先生一集《老貓》排在書系首位。向未名湖畔三雅士之一張中行先生約稿并且訪問時,中行老評價說:“季羨林有3種難能:一是學問精深,二是為人樸厚,三是有深情。三種難能之中,我以為最難能的還是樸厚。像他這樣的學人難于找到第二位。”在向張中行先生的幾次請教中,發(fā)現(xiàn)張中行平時身著的舊布上衣好像都是中式對襟或者中山裝,而且他的中山裝跟季羨林先生穿的一樣,都是深藍色上衣,黑色圓口布鞋,冬天時還常戴一頂手工針織線帽子。
第一次訪問季羨林是在北大東語系舉辦的“季羨林教授執(zhí)教四十周年”慶祝活動上。這一年先生75周歲。一位早年從學北大哲學系的老人告訴我兩件季先生的校間傳聞。一件是:北大學子正在校園里說說笑笑往來時,一看到季老在前面,學生們便會主動放慢腳步壓低聲音。可是古稀年齡的季先生并不知道,依然拄著拐杖慢慢前行。學生們尾隨老人身后,沒有人越到他前面去。另一件是:有一年大年初一清早,季先生打開了自家屋門,看到門口前雪地上寫有一行一行祝福季先生的話,但是沒有留下名字。后來,我還把這兩個小故事講給季先生聽。先生點點頭說,這些事情也有人告訴過他。事隔多年,我仍然記得十分清晰。這一次訪問季先生時,先生不穿西裝不打領(lǐng)帶,樸素的舊中山裝,他關(guān)心地問我:“你也是咱們北大的學生嗎?”我遲疑了一下,不知怎么回答。忽然,季老用他溫和的雙手握住我拿筆的手,沒有一點架子。
越老工作干得越多
現(xiàn)在《季羨林文集》已經(jīng)編輯到了30多冊了,總算起來大約有1000多萬字,可謂著作等身。翻開《季羨林文集》可以讀見這樣深奧的題目:“吐火羅文A中的三十二相”,“梅呾利耶與彌勒”,“浮屠與佛”,“列子與佛典”等等。季羨林這樣的學問是一般人所不及的。1998年7月在滬上探望季羨林老友王元化先生,王元化專門表達對季羨林學問的稱贊,說季羨林就連給老朋友過八十生日也文文氣氣的,寫上一篇大文章當做壽禮了。說著王元化先生還樂陶陶地拿出了季羨林給王元化的八秩壽文《關(guān)于中國美學的一點斷想》,當場宣讀一段:“漢文中有一個品字與文藝理論有關(guān)。中國古代有兩本關(guān)于文藝理論的書都名《詩品》。一鐘嶸作,一司空圖作。按《說文解字》:品,眾庶也。從三口。凡品之屬皆從品。這個解釋與文藝理論無關(guān)。在《康熙字典》中有‘品嘗’一個解釋,這就與文藝理論掛上了鉤。”王元化告訴我,其實季羨林的這封賀壽文并不簡單,它是在探討中國文藝理論的“失語癥”問題呢。再讀季羨林下面的文字,就跟他的專業(yè)印度文化牽上關(guān)系了。
要知道,季羨林先生的大學問是從幅員廣大的田地鄉(xiāng)間,一步一個腳印扎扎實實走過來的。
季羨林1911年8月出生在山東省清平縣(現(xiàn)改為臨清市)一戶農(nóng)民家庭。因家境貧寒,少年季羨林背井離鄉(xiāng)投奔濟南叔父。在濟南他讀完小學、初中和高中,高中畢業(yè)后考入北京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,畢業(yè)后回到濟南高中任國文教員。1935年24歲的季羨林被錄取為清華大學與德國的交換研究生赴德國,進入哥廷根大學學習梵文、巴利文、吐火羅文等小語種,獲得哲學博士學位。1946年回國擔任北京大學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。可以說季羨林從一個農(nóng)民的孩子起步,從學以后是一口氣讀到博士的。新中國成立后,季羨林仍任留在北大擔任教職,1956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,還曾當選第二、三、四、五屆全國政協(xié)委員和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。北京大學授予他“終身教授”榮譽。我已經(jīng)估算不出季羨林培養(yǎng)出多少天下桃李。北大中文系教授謝冕曾說過:“經(jīng)季先生認定,我應(yīng)當是他的第五代弟子了……”
季羨林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齋學者。先生有時相當入世,他胸中承載天下萬物,時時守望著自己的民族、自己的國學。季羨林一直保持著獨立思考的學術(shù)精神,尤其在學術(shù)問題上絕不人云亦云,有時甚至比較超前。比如和諧的問題,其實早在20多年前季羨林就已談到了。他指出:“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根本就是和諧。人與人要和諧相處。人與大自然也要和諧相處。東方人對待大自然的態(tài)度是同大自然交朋友,了解自然和認識自然,在這個基礎(chǔ)上再向自然有所索取。”《老貓》、《槐花》、《清塘荷韻》等等其實都是季羨林暢談和諧自然的美文。對于季羨林關(guān)于自然的感悟,宗璞在她《夾竹桃知己》一文中說:“身為夾竹桃知己的季先生,實際不只寫活了夾竹桃。他對于整個大自然都是心有靈犀,相知相通的。”
季羨林曾經(jīng)講過:自己天天都在讀書寫文章,越老工作干得越多。他1978年開始擔任北京大學副校長、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會長等職務(wù)。季羨林的專業(yè)被稱為“專業(yè)中的專業(yè)”,季羨林的學術(shù)生涯翻譯與創(chuàng)作并舉,語言、歷史與文藝理論一齊做。季羨林對比較文學和民間文學也有濃重興趣,自稱是一個典型雜學家。季羨林散文在我國20世紀文壇上獨樹一幟。他總共創(chuàng)作散文約百萬字,到了80歲以后出書達到高峰。
2005年3月身為中國譯協(xié)名譽會長的季羨林再度呼吁設(shè)立國家翻譯獎。季羨林認為現(xiàn)在翻譯隊伍總體的素質(zhì)不低。翻譯是一門學科,有它自身規(guī)律。文明的社會,開放的國家,需要職業(yè)翻譯家。到2006年,季羨林擔任總主編的大型叢書《東方文化集成》10年來已有百余冊圖書正式出版。《東方文化集成》旨在發(fā)掘和整理東方文化遺產(chǎn),弘揚東方優(yōu)秀文化,增進中國與東方各國人民之間的相互了解與文化交流。
季羨林主張倡導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比較文學研究會,后來比較文學課程在全國高校普遍開設(shè)起來。他提出建立比較文學中國派的主張,得到大多學者的一致贊同,引起了世界文學界的關(guān)注,如今已成為世界比較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。季羨林主張積極開展中外文化交流,撰寫了大量涉及中國、東北亞、東南亞和中亞古國以及歐洲文化方面的論著。在多年的學術(shù)生涯中,季羨林一直奉行的座右銘是:“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。應(yīng)盡便須盡,無復獨多慮。”
極重感情,決不忘恩
季羨林是一個格外重情講孝的文人。季羨林說過:自己家庭生活的黃金時期是夫人彭德華1962年從濟南來到北京,一直到1994年她永遠離開。我們家和睦相處,你尊我讓,從來沒有吵過嘴。季羨林說:“夫人彭德華年長我4歲,她一輩子沒有看過任何一部小說,也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。她對我一輩子搞的這套玩意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,有什么意義。她似乎從來也沒想知道過。在這方面我們倆毫無共同語言。然而在道德方面,她卻是超一流的。上對公婆,她真正盡了孝道。下對子女,她真正做到了慈母。中對丈夫,她絕對忠誠,絕對服從,絕對愛護。如果中國將來要修《二十幾史》而其中又有什么婦女列傳或閨秀列傳的話,德華應(yīng)當榜上有名。”
季羨林在學習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得到過名師的幫助和指點。記得季羨林不止一次說過: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”的話。縱望99歲季羨林的世紀人生,其實就是一部友情史。季羨林說:“我極重感情,決不忘恩。”季羨林生平最敬仰的4位前輩,分別是陳寅恪、胡適、梁漱溟、馬寅初。陳寅恪影響季羨林的是:“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;胡適影響季羨林的是:“大膽假設(shè),小心求證”;梁漱溟影響季羨林的是:“三軍可奪帥也,匹夫不可奪志”;馬寅初影響季羨林的是:“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,寧鳴而死,不默而生。”季羨林作《懷舊集》感念這些師友。(烏爾沁)
來源: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09-3-2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