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賢的妻 最才的女 最隱的士
來源:新華社 2016-5-26 張漫子
依照《辭海》,“先生”意為“年長有學問的人”。生于20世紀之初的楊絳,為何被尊稱為先生?
有人贊她為著名作家,她說“沒這份野心。”
有人談及她的暢銷作品,她謙稱“那只是太陽曬在狗尾巴尖上的短暫。”
有人登門拜訪,她說她的渴望是被人遺忘。
然而越是想被遺忘,她的風骨、風趣就越被珍視;越是謙遜、淡泊,她的風度、風格就越被尊敬與仰望。
最賢的妻
“因為愛,不覺委屈,甘苦共嘗是妻子本分”
從寬裕的娘家嫁到寒素的錢家做“媳婦”,楊絳直言“因為愛,不覺委屈。”
與那個時代的留洋女子不同,西方思想的灌輸并未將她“開化”成不食人間煙火的“獨立女性”,倒是中國“相夫教子”的傳統(tǒng)規(guī)訓令她執(zhí)守終生。
“楊絳甘做灶下婢,輔佐夫君作《圍城》”,是20世紀40年代中國文壇的一句佳話。
有人興許以為,丈夫錢鐘書的聲名“輻射”到她。事實上,錢鐘書的創(chuàng)作沖動始于楊絳的鼓舞。
據(jù)《記錢鐘書與圍城》中記敘,有次錢楊夫婦同看楊絳編寫的話劇上演,回家后錢鐘書說:“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!”楊絳大為高興,催他快寫,并勸說他減少授課時間。錢鐘書問:那么如何支付女傭的費用?楊絳默默承擔起女傭的活計:劈柴、生火、燒飯、洗衣等一一包攬,常常給煤煙熏得滿眼是淚。她卻說,“我急看鐘書寫《圍城》,做灶下婢也甘愿”。
更何況甘苦共嘗是妻子的本分。1938年秋,學成歸國的錢鐘書被母校清華破格聘為教授,前往昆明(當時為避日寇南遷,清華為西南聯(lián)大的一部分)。而楊絳帶著女兒回到遷居上海的錢家,夫妻二人從此兩地分離。
時局混亂,住處逼仄,楊絳與錢家上上下下擠在一起。她沒有自己的房間,不便公然看書,只好借了縫紉機,在蒸籠般的亭子間里為一家人縫些衣物。
滿腦子西方文學經(jīng)典的楊絳,默默學做大家庭中兒媳所擔負的瑣事,敬老撫幼,諸事忍讓,還總客客氣氣、笑瞇瞇的。
這成為錢鐘書離不開她的一個緣由。錢鐘書的堂弟錢鐘魯說,大嫂“像一個帳篷,把身邊人都罩在里面,外面風雨皆由她抵擋”。
她的陪伴直到錢鐘書人生的最后時刻。1998年12月19日凌晨,已合上一只眼的錢鐘書,還睜著另外一只眼等待妻子。楊絳趕來幫他合上眼睛,輕輕在他耳邊說:“你放心,有我吶!”
最才的女
錢鐘書稱其“無所不能,是最才的女”
楊絳致力于翻譯事業(yè),早年便獲得業(yè)內(nèi)贊譽。
由她翻譯的多部法國、西班牙等國文學著作,被作為國內(nèi)翻譯界早年的范本。“先生的譯文像行云、像流水,從容舒緩,有時還夾雜些方言,卻與自然流暢的譯文渾然一體。”朱光潛的學生董衡巽說。
法國文學專家鄭永慧在看過楊絳翻譯的法國文學名著《吉爾·布拉斯》后評說,“運用適合于原作風格的文學語言,把原作的內(nèi)容與形式準確無疑地再現(xiàn),堪稱文學翻譯中的典范。”
朱光潛也曾激賞楊絳的翻譯成就。20世紀50年代,有學生問朱光潛:全中國的翻譯誰最好?朱光潛答,“散文數(shù)楊絳最好。”
而最早成就她聲名的,則是楊絳早年的戲劇成就。
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以前,戲劇正是那時人們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。上海文藝界、戲劇界人士免不了四處物色好的“本子”。“淚與笑間,只隔一張紙”,楊絳早年的戲劇創(chuàng)作一枝獨秀。其所著喜劇《稱心如意》經(jīng)陳麟瑞、李健吾等人的推介,很快便博得業(yè)內(nèi)的推崇與重視。
楊絳的戲劇創(chuàng)作,被稱作“含淚的喜劇”:暢快淋漓的笑,一經(jīng)淚水稀釋,又蘸著無窮的意味。而小市民生活的晦澀平庸、現(xiàn)實中遭遇的種種疲軟與尷尬等世間萬象,則借戲劇人物中的喜劇質(zhì)素一一映射出來,令人叫好。
對于翻譯,她更是從未停止腳步。四十七歲那年,楊絳著手翻譯《堂吉訶德》。為了更加精準翻譯這部著作,她重新學習西班牙文。歷經(jīng)二十年積淀,《堂吉訶德》終于在1978年問世。
最隱的士
默默隱身,靜悄悄影響一個時代
“唯有王城最堪隱,萬人如海一身藏。”北京三里河的宿舍,是楊絳居住了三十余年的地方。先生生前悄悄隱身于這一片喧鬧之中。
“最后的日子,先生深居簡出。”幾名清華校友對記者說,“她是這個時代的隱士”。
巧的是,楊絳在散文《隱身衣》中也曾有關(guān)乎“隱”的記述:她與錢鐘書最心儀的“仙家法寶”莫過于“隱身衣”——隱于世事喧嘩之外,陶陶然專心治學。
據(jù)音樂評論家劉雪楓說,生活中的她的確近乎“隱身”,低調(diào)至極,幾乎婉拒一切媒體的來訪。
根據(jù)楊絳留下的著述,這“隱”字好似有因可循。“簡樸的生活、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。”她傳記中的友人多次提及,楊絳生活異常簡單、為人低調(diào),不會趨炎附勢。
入她眼的唯有濃濃的書卷氣,居所即是簡單的修身之地。她生前的寓所也維持著各種“老樣式”:水泥地板、舊柜子,舊桌凳,甚至沒有昂貴的擺設。
修身卻始終是她做人的最根本。楊絳生前曾說,一個人經(jīng)過不同程度的鍛煉,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(yǎng)、不同程度的效益。好比香料,搗得愈碎,磨得愈細,香得愈濃烈。“萬物之靈,善惡雜糅,還需鍛煉出純正的品色來,才有價值。這個苦惱的人世,恰好是鍛煉人的處所。”
不論是她的生活,還是她的創(chuàng)作,往往可見獨立、清高的痕跡。不訴諸功利,以文養(yǎng)身,又以修來的德行浸潤行文。
有出版社想借先生的新作出版,請她出山;也有機構(gòu)借錢鐘書誕辰100周年之際,邀請楊絳參加……楊絳一一婉言謝絕,說“多年來受到的批評已經(jīng)改在了我的實際作品中。”
這個“隱”字還被楊絳帶到了人生邊上。“我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過好每一天,準備回家。”彌留之際,她仍對身邊人叮嚀:如果去世,不想成為新聞,不想被打擾,火化以后再發(fā)訃告。
最彌久的涓流
知足恬淡,似常活之泓
她從憂患中學得智慧,從苦痛中煉出美德來。而這些從歲月中淬出的美德又融在楊絳的文字中。
“每每品讀先生的著書片段,就如沐春風,世界好像一瞬間安靜下來。”在清華園的圖書館、草地旁,常常可見清華學子在這里捧讀楊絳文集。他們將有著清華校友身份的楊絳作為人生的榜樣。
楊絳曾在一次訪問中表示,“好的教育”首先是啟發(fā)人的興趣,培養(yǎng)人的上進心,引導人好學,不斷完善自己。她是這么說的,也是如是做的。
先生生前的最后一個世界讀書日,94名清華學子收到了楊絳先生15年前設立的“好讀書”獎學金,每人8000元。
據(jù)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介紹,2001年,楊絳把與錢鐘書一生的稿費和版稅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,設立“好讀書”獎學金。截至2016年,獎學金捐贈累計逾千萬,惠及學子上千名。
楊絳語錄在校園、在期刊、在社交網(wǎng)絡廣為傳播。
哪怕是在中學校園,能背出、寫出先生語錄的人也大有人在:上蒼不會讓所有的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,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;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;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;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如愿以償……
目送身邊人離去,飽嘗世事無常,96歲的楊絳以畢生信仰寫完一部解讀生死之書。“站在人生的邊緣上,向后看看,也向前看看。向后看,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。人活一輩子,鍛煉了一輩子,總會有或多或少的成績。向前看呢,再往前去,就離開人世了。能有成績,就是不虛此世了。”
對于人生,她滿意知足;對于生死,她好像早已準備好了似的。她的所思所言,凝練著歷經(jīng)百年沉甸甸的智慧,點化和潤澤一代一代后人的心靈。
她翻譯的詩、她作的戲劇、她著的文、她解的人生之惑,如她其人,素清雅致,如涓涓細流,令人動容。
《走在人生邊上》末尾,楊絳相信靈魂不死。如今105歲的她從人生邊上去了,似常活之泓。
(楊絳著《走在人生邊上》、羅銀勝所著《楊絳傳》對本文亦有貢獻)
編輯:苑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