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楊絳全集》自序
我不是專業(yè)作家;文集里的全部作品都是隨遇而作。我只是一個業(yè)余作者。
早年的幾篇散文和小說,是我在清華上學時課堂上的作業(yè),或在牛津進修時的讀書偶得。回國后在淪陷的上海生活,迫于生計,為家中柴米油鹽,寫了幾個劇本。
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后,我先在上海當教師;解放戰(zhàn)爭勝利后,我在清華大學當教師,業(yè)余寫短篇小說和散文,偶爾翻譯。“洗澡”(知識分子改造)運動后,我調入文學研究所做研究工作,就寫學術論文;寫論文屢犯錯誤,就做翻譯工作,附帶寫小量必要的論文。翻譯工作勤查字典,傷目力,我為了保養(yǎng)眼睛,就“閉著眼睛工作”,寫短篇小說。一九七九年社科院近代史所因我父親是反清革命運動的“人物之一”,囑我寫文章講講我父親的某些觀點。我寫了《一份資料》。
胡喬木同志調去審閱后,建議我將題目改為《回憶我的父親》;我隨后又寫了另一篇回憶。我又曾記過錢鍾書的往事,但不是我的回憶而是他本人的回憶。我就在研究和寫學術論文的同時,兼寫小說和散文,還寫了一部長篇小說。一九八七年退休后,我就隨意寫文章。錢鍾書去世后,我整理他的遺稿,又翻譯了一部作品,隨事即興,又寫了長長短短各式各樣的散文十來篇。
全部文章,經(jīng)整理,去掉了一部分,把留下的部分粗粗分門別類。一半是翻譯,一半是創(chuàng)作。創(chuàng)作包括戲劇、小說和散文。散文又有抒情、寫意、記事、記人、論學、評書等。文章既是“隨遇而作”,按時期編排較為方便。
不及格的作品,改不好的作品,全部刪棄。文章?lián)P人之惡,也刪。因為可惡的行為固然應該“鳴鼓而攻”,但一經(jīng)揭發(fā),當事者反復掩飾,足證“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”;我待人還當謹守忠恕之道。被逼而寫的文章,盡管句句都是大實話,也刪。有“一得”可取,雖屬小文,我也留下了。
我當初選讀文科,是有志遍讀中外好小說,悟得創(chuàng)作小說的藝術,并助我寫出好小說。但我年近八十,才寫出一部不夠長的長篇小說;年過八十,毀去了已寫成的二十章長篇小說,決意不寫小說。
至于創(chuàng)作小說的藝術,雖然我讀過的小說不算少,卻未敢寫出正式文章,只在學術論文里,談到些零星的心得。
我寫的小說,除了第一篇清華作業(yè),有兩個人物是現(xiàn)成的,末一篇短篇小說里,也有一個人物是現(xiàn)成的,可對號入座,其余各篇的人物和故事,純屬虛構,不抄襲任何真人實事。鍾書曾推許我寫小說能無中生有。的確,我寫的小說,各色人物都由我頭腦里孕育出來,故事由人物自然構成。有幾個短篇我曾再三改寫。
注:本文摘自《晶報》 2014年7月17日相關報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