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寅恪與學生
謝泳
1954年3月,,陳寅恪開始寫《錢柳因緣詩釋證》,,1964年夏天完成,即后來的《柳如是別傳》,。陳先生在本書第一章“緣起”中抄錄了多首自己的詩,。其中有1963年冬天寫的兩首(一般認為這兩首詩完成于1963年冬天,,我以為當完成于1964年初,,因為《柳如是別傳》定稿在1964年夏天,而兩首詩恰為“緣起”所抄詩的最后一首)詩題太長,,此不具引,。有中一首有兩句:“高家門館恩誰報,陸氏莊園業(yè)不存”,。
這兩句詩常為研究陳寅恪的人提起,。余英時最早認為是陳先生對當時“學生批判老師”的感慨,而胡文輝在《陳寅恪詩箋釋》一書中,,不同意余英時的看法,。
“高家門館恩誰報”,胡文輝指出系借用了白居易一首詩的意思,,白居易科考時的主考官名為高郢,,此句講座主與門生關系,可理解為現(xiàn)代的師生關系,。
“陸氏莊園業(yè)不存”一句的古典,,源自唐李亢《獨異志》。崔群是貞元八年名相陸贄所取進士,,與韓愈同榜,。后來仕至宰相,為官清正,。唐憲宗元和十年,,崔群以禮部侍郎知貢舉,錄取進士30人,。崔群夫人李氏曾勸他置一點莊田,,“以為子孫之計”。崔群笑答:“余有三十所美莊良田,,遍在天下,,夫人何憂?”而崔夫人卻反問“你不是陸贄的門生嗎,?”崔群回答說:“是?。?rdquo;崔夫人說:“往年你身為知貢舉,,卻派人告訴他兒子陸簡禮不要應舉,,以免引起非議。如果門生真是美莊良田,,那么陸氏這一莊算荒廢了,。”崔群聞聽此言,很覺對不起自己的座主,。
這則史料,,陳寅恪在自己的著作和講義中多次抄引過,。余英時最早的判斷,應當說是準確的,,因為陳寅恪對師生關系極為看重,。“高家門館恩誰報,陸氏莊園業(yè)不存”是陳寅恪刻意選擇的巧妙暗喻,。
陳寅恪中山大學《唐史講義》中“科舉制度及政治黨派”條,,抄錄了崔群的故事和白居易的原詩。白詩最后兩句是:“還有一條遺恨事,,高家門館未酬恩”(《陳寅恪集·講義及雜稿》第282頁,,三聯(lián)書店,2000年),。
這是1949年后陳寅恪比較敏感的兩件事,,一是舊日朋友放棄自己的獨立性,“改業(yè)新書”,;二是自己的學生迎合時代,。
1950年9月18日,陳寅恪給吳宓的信中,,感慨《元白詩箋證稿》這樣的書以后恐無再出版機會后,,有這樣兩句話:“《兒女英雄傳》第三十回‘敦古意集腋報師門’,今日四海困窮,,有財力足以濟人之急者皆已遠走高飛,,而《儒林外史》中作八股之徒觸處皆是。吾輩之困苦,、精神,、肉體兩方面有加無已,自不待言矣,。”(《陳寅恪集·書信集》第268頁,,三聯(lián)書店,2000年)
《陳寅恪集·書信集》中,,此信由吳學昭《吳宓與陳寅恪》一書中轉來,,原書有一處筆誤“第三十回”應當是“第十三回”,“敦古意集腋報師門”是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三回題目,。吳學昭原書將“今日四海困窮,,有財力足以濟人之急者皆已遠走高飛,而《儒林外史》中作八股之徒觸處皆是”這幾句省略了(《吳宓與陳寅恪》第131頁,,清華大學出版社,,1992年),可見當時確有忌諱。
中國舊小說中,,陳寅恪最喜歡《兒女英雄傳》,此點與胡適,、馮友蘭相同,。《兒女英雄傳》第十三回題目“敦古意集腋報師門,,感舊情掛冠尋孤女”,,此回前一段敘安學海在山陽縣河工知縣任上,為人陷害,,后得學生烏明阿重金幫助,,原書寫道:
“烏大爺?shù)溃?lsquo;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。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,,并且還不曾看見京報,,便接著管子京、何麥舟他兩家老伯的急腳信,,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,。門生即刻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,派了數(shù)兒,,教他們量力盡行,。因門生差次不久,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,,便教他們只發(fā)信來,,把銀子匯京,都交到門生家里,。正愁緩不濟急,,恰好有現(xiàn)任杭州織造的富周三爺,是門生的大舅子,,他有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,。門生合他說明,先用了他的,,到京再由門生家里歸還,。這萬金內(nèi)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,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,。將來他們匯到門生那里,,再從門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樣。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,。老師接到他們的信,,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,就完了事了”(文康《兒女英雄傳》第137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,,1991年),。
陳寅恪和吳宓提這個典故,意思甚明,,他的學生指不上,。“有財力足以濟人之急者皆已遠走高飛”,當指他的老朋友如俞大維,、傅斯年,、胡適、梅貽琦,、杭立武,、朱家驊等當年幫助過他的人。“《儒林外史》中作八股之徒觸處皆是”,,語極憤怒,,此處雖不能坐實所指何人,但可以理解為那些迎合新時代的老朋友和舊門生,,“《儒林外史》”限制了所指范圍,,當是學術界熟人無疑。了解這個背景,,則能理解陳寅恪1954年給科學院答復中“所有周一良也好,,王永興也好,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,,否則即不是”的深意,。
陳寅恪晚年多講崔群故事,其實還隱含一個判斷,,即女人常常較男人更有見識,,這也是陳寅恪“著書唯剩頌紅妝”的一個心理動機,其中暗含了對1949年之際陳夫人,、妹妹陳新午決斷的欽佩和自己的悔恨之意,。
陳寅恪的去留問題曾引起過爭議,主要是因為吳學昭《吳宓與陳寅恪》當年出版時曾有刪節(jié),,后出的《吳宓日記續(xù)編》中其實已將此事言明,。1961年9月3日的吳宓日記中說:“陳序經(jīng)暢談南開中學及南開大學,論張伯苓,、仲述兄弟及何廉,;又詳述陳寅恪兄1948年12月來嶺南大學之經(jīng)過(由上海來電,時序經(jīng)任校長,、竭誠歡迎),。到校后,,約在1950年一或二月,筼嫂力主往外國(歐,、美)或臺灣,,竟至單身出走,至港依David及其諸妹,,序經(jīng)追往,,遍尋,卒得之于九龍一無招牌之私家旅館,,見筼,與約定‘必歸’,。序經(jīng)乃先歸,。俟其夫婦感情緩和,乃遣人往迎歸,。”(《吳宓日記續(xù)編》第5冊第166頁,,三聯(lián)書店,2006年)David即俞大維,。這是陳寅恪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,。
來源:《中華讀書報》2013年5月29日